踏足永定，早已是客家人的地盘，三年前，我去赣南，去看一座叫燕翼围的围屋，那时候，闽西的土楼就在我的念想之中。闽西、赣南，自觉不自觉间，我的脚步，连同我的身影，从遥远的北方出发，一次次在南方的崇山峻岭间行走，是追寻过往的历史，还是叩问离别的乡愁，一碗水的情怀，一杯酒的对话，一朵云的眷恋还是一生的相思。在中国南方那片神秘的版图上，同样是客家人的栖息之地，赣南、闽西、粤东，因为客家人的迁徙聚居，太多的理由让这片土地显得神秘。初夏，一部打造十二年之久的国产动漫电影《大鱼海棠》的即将上映，再次将梦幻中的土楼重磅推出，而机会却来得那么突然，念想变成现实，竟在朝夕之间。

去土楼的愿望少有的决绝。

飞机落地，已是南国。其实，每次出行，我从情感上拒绝这种现代化的速度，来不及思考，甚至闭上眼睛也是一种假象。舷窗外是非现实的虚幻，云层疏朗，台风已经在千里之外的洋面升腾，一种梦幻般的蔚蓝炫靓天空。北方的雄阔和南方的婉约都在机翼下一晃而过，神思恍惚。意念中一直有一条艰辛崎岖的路在内心伸展，与时间对峙，与时空对接，那是一条迁徙之路，一群人在跋涉、几代人在奔波，几个世纪的筚路蓝缕，向南，向南，只要脚下土地坚硬，迁徙的脚步从不曾停歇。

要问客家哪里来，

深夜抵达永定，客家人的真诚和热情体现在视觉和味蕾的交汇融合上，能将牛肉做到极致的莫非是永定客家人么？所谓永定归来不食牛，舌尖上的舞蹈与这方山水交融，从中原迁徙入闽到客居南粤，世代勤劳的客家人用聪明和智慧耕耘着和片土地，坚韧与豁达，含蓄于平淡都与时间的恒久有关。

只要看得见山水，便望得见乡愁。

二

当年，猎人追赶三只灵鹿，翻山越岭到达初溪这个地方的时候，三只灵鹿忽然不见了踪影，猎人久寻未果，一筹莫展之时，猎人眼前灵光一闪，他似乎茅塞洞开：灵鹿——领路，莫非神灵指路，让我在此安身立命？后来，灵鹿消失的地方便有了一个叫初溪的村庄，来自中原的徐姓后人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，耕读为本，开拓善良，从此，客居他乡的徐姓人将岁月的年轮夯实在一座座或圆或方的土楼里，思乡每望开航早，报国何嫌放马迟，炊烟升起，打理出故土一般的乡愁，也打理着情同一家的家国往事。我无法考证灵鹿指路的真假，也不必纠结，乱世之下，山高路远的茫茫崇山峻岭当中，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，一个诗礼传家的家园，都应该归附于上天的恩赐本就无可厚非。

余庆楼前，我坐下来，一个同我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在低头看书。我不忍打扰他，待他抬起头来，我说，我从中原来，我也是徐家的媳妇。那一刻，面对我的贸然进入，他的脸上不再有陌生的迷茫，他开始热情地为我倒茶，接过端来的茶杯，我试探着说，我想看看族谱，那时候，我的冒昧和唐突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。他很爽快地起身，走进里面的屋里，转眼又走出来，手里抱出一部红色的大书来，我极力掩饰着心跳的加快，双手接过他递来的书，翻开，徐姓一世祖伯益的画像立于眼前：舜禹盛世称贤臣，摄政治国继承人，德高辞世箕山去，派裔尊公始祖神。

我继续翻看着，二世祖若木，族谱，家规、家训一应俱全，当翻看到入闽一世祖徐务公这一页时，上面赫然写着“世乱衢州不安宁，孜身入闽待日晴”的文字，我的眼睛开始潮湿，喉咙不自觉哽咽，战乱、灾难、兵燹，饥饿，逃亡，当仓皇的脚步不再疲惫，当身后不再有追兵的呐喊，先祖的身影已经被淹没在重重大山的包围之中。那一刻，我的眼睛从书页上离开，越过土楼高高的屋檐，望向远处的群山，远山迷离，心绪难平。

初溪老街上的房子是老的，街巷是老的，屋檐下的灯笼却是新的，门楣上的春联也是新的，寓意深远的楹联依附裹挟着一扇扇儒雅的门第。润泽着书香的魂灵。

初溪的青石小巷，山前的清溪长流，无不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，我的目光与这隐藏在大山深处的久远对接，内心升腾起别样的情愫，是血脉的硬度还是亲情的疏离，溪流潺潺中，一脉乡愁如烟。

夜幕下的土楼，时间都去哪儿了？

三

早晨，我踩着晨露走在街道上，几个年长的人请我为他们拍照。土楼之行，镜头中出现了太多的色彩，如同这个花花世界，然而我知道，土楼是沉默而宁静的，她不虚妄，不焦躁，不轻狂，更不随波逐流。她是慈祥的乡下祖母，满脸沧桑却稳如磐石，静若初心地坚守着几百年的家族传承，祈愿庇佑着自己的子子孙孙步步高升。

七月的闽西，雨丝从天而来，穿村而过的中川溪昼夜不息，这个只有两千多人居住的偏僻小村却是真正的侨乡，客居海外的华侨居然有两万人之多，这里是万精油大王胡文虎，胡椒大王胡泰兴，锡矿大王胡子春的故里，故人已去，英明尚存，我在卵石铺就的街巷行走，胡文虎上过的私塾花子堂还在，胡家家庙前的功名柱还在，临街店铺和店铺上的木板门，理发店，裁缝店的招牌都在这个雨丝纷扰的天空下默默诉说着时间的过往。脚步轻移，走进富紫楼，穿过小小的天井，这里的主人正在生火摘菜，准备午饭。雨丝落下云层，片片青瓦凝聚成来自远古的音符，不论远观近望，都无疑成为时间的陪衬。

南方的七月，说下就下，说晴就晴，刚刚还是雨线如濯，转眼间乌云散尽，风清气爽，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也是件惬意的事情。午饭后赶往洪坑村，那里是一个林姓家族聚族而居的客家村寨，洪川溪穿村而过，川流不息， 36座形态各异的土楼分布期间，中西合璧的土楼王子振成楼，府邸式的福裕楼，宫殿般的奎聚楼，最袖珍的如升楼，随着地势起伏，临水而居，700多年前，林氏先祖林茂青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，客而为家。脚步似乎早已停歇，但是他们依旧前行，漂洋过海，在洪坑村，有一处天后宫，里面供奉着妈祖，我有些不解，隐居深山之中的洪坑人跟保佑渔民的妈祖有着怎样的关联，后来才知道，因为妈祖姓林，叫林默娘，所以洪坑人就管妈祖叫姑婆，而供奉妈祖的天后宫也就被当地人叫做姑婆庙，村里时代漂洋过海的客家人都受着妈祖的庇佑和保护。

走进俊逸端严的振成楼，你不禁会惊讶这座土楼王子的装帧精致，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，诗礼传家的楹联古训随处可见，当年靠做条烟起家的烟刀客林再庭富而能仁，告诫子孙家业即兴，万不可贪图享受，先建校后盖楼，日新学堂落成后供全村的孩子在这里读书，这位志士仁人有着非凡的先进的教育理念，富而善慈。学堂古朴典雅，富丽堂皇，真的应了那句“得山得水得明月，半搂半馆半亭台”的美誉。在洪坑村，像这种明理重教的故事数不胜数，村里有座月娥桥，当地人都称外婆桥，当年，从高北村的承启楼嫁到洪坑村福裕楼的张月蛾相夫教子，几下南洋，知书达理，在一场瘟疫后，面对叔侄留下的八个未成年的子女，毅然独自挑起抚养孩子读书上学的重担，留下了动人的故事。

在振成楼，一位瘦弱的老人迎我而来，面带微笑，说拍个照片吧，只有十块钱，我没有认为这是商业模式下的交易，我看见了一张善良而慈祥的脸和那张脸上深深的皱纹，那时候，我突然想，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不也是土楼的名片吗？

雨又开始落下，落在振成楼几百年的古井中，那一刻，雨从天上来，我却看到了乡愁一样的风景，脚下的卵石铺就的通廊被雨丝濯亮，泛着幽幽的光，年轮一般的岁月中，与被磨蚀得如同卵石一样光亮的门把手，以及青石台阶，天井里的木窗，屋檐下飞进飞出的燕子，土楼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，关于迁徙，关于苦难，关于伦理，关于人性，这些土楼真正的主人被镶嵌在两张黑白照片里，恭敬地挂在墙上，一张黑白照片在默默地诉说着一幢建筑的传奇。从某种意义上说，永定土楼呈现的是物质上的土楼，又是时间上的土楼，时间将物质磨蚀成雕像，磨蚀成传说，磨蚀成静物，磨蚀成永恒。

土楼，两天时间里，我在闽西永定的山山水水间行走，在生土夯实的庞大建筑群中进进出出，踩着年代久远的木梯上上下下，天空时阴时晴，心情却从未停止亢奋。

西晋中原起烽烟，衣冠士族往南迁，筚路蓝缕多磨难，闽粤赣边创家园。那是一条充满艰辛和血泪的迁徙之路，历史的久远在现实中雨丝纷扰的天空下重现。浓云重锁的天空下，我在想象着这条来路，远望群山，雾岚伴随着炊烟在峰峦滴翠的群山中升起，像一道道无形的心锁，锁得住不愿离开的脚步，却锁不住不得不离开的行程。

永定，这个客家人繁衍生息几百年的闽西之地，在今天，依旧散发着悠深悠远的历史回声。